【无授权翻译】牡丹之恋3
书名：牡丹の恋
作者：霧透
出版时间：2016.03.13
【贰·染井吉野】
黛挑起报社的门帘，今天这里似乎格外热闹。往常这个时候在桌上堆成小山的晚报，今天却不见踪影，只看到记者和职员在房间里穿梭忙碌着。
在出勤表上签上名字，黛环顾四周，想搞清楚房间里如此嘈杂的原因。
“马车好像迟到了啊。”
“哇！你在啊。”
“不是‘你’，是黑子。请务必记住我的名字。”
看清旁边插话的人是谁之后，黛皱了皱眉。
面前这个学生是个像静物一样的人，和黛有些像。但论及面瘫的程度，他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黑子哲也，是与帝国大学一墙之隔的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。
对这个迟早要进入帝大文学系，性格又和自己相似的未来后辈，黛有点应付不来。
黛与黑子，两个人都是这家位于学校附近吉祥寺町的报社的晚报配送员。
每周有几天，他们课余会在这家小型报社兼职，为周边街道的住户配送报纸。报酬虽然少了点，但这项副业基本上不用和人接触，黛对此非常满意。
“不要突然凑过来跟人说话啊。”
“但我一早就在这里了。”
“你对你自己的存在感就没点自觉吗？”
“我才不想被黛前辈这样说。”
“总之别过来。”
“同类相斥吗？请放心，我不像您那么冷淡。”
“……你的性格还真好。”
厌倦了针锋相对，黛拿出年上者的姿态首先改变了话题。
“看样子配送要推迟了啊。”
“很有可能。报纸还没送来。”
两人取报纸的地方是报社分社，报纸从位于银座的总社印刷出来之后，由马车送到各家分社，再通过黛他们这些配送员分发到住户手中。
“那就是让我们在这儿等了？真麻烦。”
拎着挎包和帽子的两人只能等待。
从报社周边的大学过来的兼职学生们，脱掉木屐，吵吵嚷嚷地从两人背后的玄关处走了进来。大家都对晚报还没送到的消息感到十分惊讶。
“啊，这么说起来——”
离开放着出勤表的桌子时，黑子说道。
“刚才有个记者告诉我，旧报纸想要的话可以拿回去。应该就在那里，黛前辈你要不要？”
顺着黑子手指的方向，黛看到墙角地毯上堆着一捆捆快要倾倒的旧报纸。这些应该是借给附近的图书馆后集中归还的整一年份的报纸。
黛喜欢印刷品。文科生本来就喜欢看书，何况黛还有写小说的爱好，对文艺杂志和报刊上连载的小说当然格外留意。
“那些专栏作家，我不是很感兴趣……”
“这么巧，我也是。”
话虽如此，两个人还是探头看着报纸堆。
从靠近手边的报纸开始挑选，扫视着有没有文艺评论的报道。黛快速浏览时，身旁的黑子在埋头细读。恐怕要辜负记者的一番好意了。
（真是个认真的家伙啊。）
黛这样想着。
黛这个人也不能算不认真，但他认为人生之路总要歇口气才能继续走下去。
（这个世界把老实人当傻瓜，恶人反倒个个有权有势。）
晴耕雨读，悠悠自适。
不能按自己的意愿生活是无趣的。
所以在待人处世上，黛从不会过于关心，或投入太多感情。
（虽然这样想，但是——）
这几天是例外，总感觉心有牵挂。
“啊……这篇好像是关于英国文学的报道。”
就在黛对报纸的兴趣逐渐流失的当口，黑子开口说道。
他把手里的报纸递给黛。
“应该是国外评论的翻译。”
黛看了一眼，报道旁边还写着“史蒂文森”的名字。黛应了一声接过报纸。
“这篇是关于罗伯特史蒂文森的报道。给你找到了啊。”
“这篇文章写的是《化身博士》吧。”
“对，就是那个二重人格的男人。”
没想到思想开小差的时候，居然找到了自己喜欢的英国作家的报道。那就好好利用这段等待的时间仔细读一读吧。黛穿好木屐走出报社外。
黛在门边供人休息的长椅上坐下，眺望眼前的大街，呼吸着初春日暮时分的空气。这条大街路幅很宽，通行电车之余，行人来来往往也不觉得拥挤。结伴而行的女学生们唱着时下流行的歌曲，扎着彩色蝴蝶结的黑发随风轻晃。偶尔也有不知从何处吹来的薄桃色的花瓣，在黛的视野里上下飞舞。
黛打开报纸。
春日温暖的夕阳下，黛轻抚纸张上的文字，享受这片刻的安逸。
然而，安逸的时间很快就结束了。
因为暖和的斜阳放松了身体的黛，突然背上一紧。
（这是……）
就在看完两页关于罗伯特史蒂文森的报道，正把报纸摊开来放在腿上时，黛垂下眼睛，突然被文章下面另一个小字标题所吸引。
——大财阀A家少爷身患吐花奇症。
黛感觉心跳猛然加速。
报道的内容瞬间被大脑接收。
——明治四十四年三月一日，在位于千代田丸之内的东京帝国剧场的竣工仪式上，作为嘉宾列席的大财阀A氏之子突然吐血不止，被管家用马车紧急送往自宅进行医治，故缺席仪式。根据在场者回忆，A子吐出鲜血与若干红色花瓣，数人称其所吐之物为牡丹花。
黛感觉口干舌燥。
（这是他吗？）
黛曾亲眼看到那人“发病”时的样子，毫无疑问能和报道对上。
（可恶）
黛想。
指尖揉皱了报纸。
（明明一心想要忘记的）
发生在那个不可思议的少年身上的奇异景象。
别去想，别去想。那之后的每个夜晚，黛都这样对自己说。
不会再和他见面，不再走那条小路。因为是亲眼所见，所以必须忘掉。这件事只不过是沉迷于小说创作里的延伸而已，这几天里，黛一直勉强压制着那份让人烦闷不已的牵挂。
只因为少年在那一瞬间露出的冷笑。那浅浅的笑容里表达的是不容对方干涉的态度。
即便如此。
黛极力想要当做梦境的事，却在现实中发生，重新摆在自己面前。强行关上的记忆之门一旦打开， 黛也不知如何是好。
黛把手贴在和服胸前，在悸动不已的心脏旁边，还放着那本《灯花图》。
——请别忘记我。
樱花在眼前飘落。风力似乎变强了。
“黛前辈，分社来电话了，马车很快就到。”
被风吹起的衣角出现在黛的视线中。黑子站在面前，面对沉默的黛，他没有退缩，而是探头去看黛搁在膝上的报纸。
然后——
“啊，这篇报道好像重写过呢，或者说是修改过。”
黛抬起头。
“……你知道这件事？”
“恩。就是一年前的今天吧，写这篇报道的记者，就是给我介绍工作的人，所以知道一点……”
黛内心愈加烦躁。知道那个少年信息的人居然近在眼前。从喜欢的英国作家，再到黑子，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。今天就想从黑子那里得到全部信息。
“你说的修改是怎么回事？”
“好像是上面施加了压力。”
看到黛对此事不同寻常地好奇，于是黑子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诉了他。
“去年，总社收到一条匿名信息，说是在帝国剧场的公开庆典上，有个大财阀的公子突然吐花，这事很不寻常，有人说恶作剧的可能性很高。于是前辈去采访了那些参加了庆典的人，结果出人意料，有好几个目击者，都说那名公子当时真的吐了花……”
黛脱力似的又一次低下了头。虽然注意到黑子不安地窥视着自己，还是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，用和平时一样不甚亲切的口气催促他讲下去。
“你说的那些前辈做了什么？”
“啊，哦，前辈们调查取证后写了篇报道，可能是采写过程动静太大，惊动了政府……报纸印出来之后，报社接到通知，要求修改或者说是删除报道内容。”
“删除……”
“报道的事情是真的，也就是说被压下去了。不愧是A氏……我对社交圈也不太了解，但我想他们家族和政界的关系一定非常密切。”
“哦？”
因为黑子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，黛也用仿佛看透世事人心般的口气说道，
“宁可说谎，也不想让家族名誉染上污点吧。”
“是啊，吐花这种病根本不存在。而且参与采访的前辈本人也说，这篇报道只是逸闻。事实真相是富家子弟在宴席上喝醉酒，揉碎了旁边花瓶里的鲜花吞了下去，大概是这么回事吧。”
和樋口一样，黑子也没把这件事当真。
（这可不是让大家看热闹的事情啊。）
确实，在帝都生活的这一年里，黛一次也没听说过这种传言，大家都把这件事当成了玩笑或者逸闻而置之脑后。
结果只有黛一个人难以释怀。
（简直像个傻瓜）
气自己为这件事操透了心，黛叠好报纸站了起来。
“但是，也有好的方面吧。”
跟在黛身后回到报社鞋柜处的黑子说道。
“为什么？”
“这是重写这条报道时不得已拿掉的部分。根据前辈采访对象的说法，这种吐花的病症——”
说话时，黑子站在门口的阴影中。
“是因为爱着一个人，因为这份感情过于痛苦才会吐花。”
黛停下正在系木屐带的动作。
“你不觉得这很浪漫吗？”
平时说话语气和黛一样平静的黑子，此刻少见地抬高了声音。
“出身名门，生来就拥有一切的年轻人，因为得不到的爱而吐花，这简直就是幻想小说的情节。”
对着兴致高昂的黑子，黛感觉胸口十分沉重。
“不过，虽说是大财阀，从日清、日俄战争中大发战争财的人也大有人在，我没法确定报纸上说的究竟是谁。”
“……”
“说起来，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？”
黑子啪地脱下木屐，从入口回过头来。
“啊，报纸来了。终于要开始工作了。”
黑子说着，越过黛走进了房间。
***
他在黄金十字架前祈祷。
土地神也好佛也好，白人的圣人也罢，对我来说都无所谓。我只想请求和那个人有缘的神佛，请宽恕那个人。他用陌生的仪式进行着祈祷。
钟声敲了五下。
再过一会儿天就要黑了吧。
在那个破败又古老的家里，今晚又要一个人入睡了。
***
送报途中，身上的挎包越来越轻，黛的心却和太阳一起沉了下去。帝都六点的残阳从西面照在身侧，白昼的光线载着强弩之末的阳气，仿佛要连同黛的心一起沉入黑夜。
——据说，爱着别人的人，因为这份感情过于沉重，才会吐花。
反复咀嚼黑子说的话。连电车从身边驶过发出的咔嗒咔嗒的金属噪声，也无法盖过回荡在黛内心的声音。
西片町十字口，黛送完最后一份报纸，取下了帽子。
这条街距离帝国大学不远，住着很多教师和文人。因为订阅晚报的人数很多，黛被专门指派为这一带的住户送报，上头还特许他送完报后可以直接返回位于神保町的租屋。偶尔黛也会在神田川沿岸的摊位上吃完晚饭再回家。
然而，此刻黛却没有这个心情。
鲜红的夕阳在眼前下沉。过了冬天白昼渐长，但像这样凝视日落的过程，感觉却快得惊人。
（啊，好累啊。）
黛头顶上的街灯亮了起来。他停下脚步，已经不想再继续走了。
夕阳西下，和黛一起送报的学生们，骑着自行车从黛的身边飞快地经过，自然也不会在意站在街上的黛。平时常去的店铺摘下了门帘，料理屋点起了提灯。乌鸦在聒噪，婴儿在哭泣，远处传来了狗吠声。自行车在前进，电车在路边奔驰。只有黛一个人默默站在原地。
黛只是在思考那个少年的事。
报道中的少年、思念着什么人而吐花的少年、远离尘世独自一人隐居在翠竹林中的少年、还有身姿凛然、静静地阅读了黛拙劣的的小说的那个他。
（他为什么会呆在那种地方……）
沉浸在思考中，耳边由远及近传来什么声音。
（……！着火了吗……！）
街上警铃大作，黛四下张望，附近好像有哪里起火了。明治末期，虽然西洋建筑的数量与日俱增，但平民百姓的房子还在用薄板建造。消防队如果稍有延迟，街道很容易会被烧毁，黛也只能马上向逆风方向跑去。
周围路人有人说“在那里。”黛也向那边看去。
（啊！）
黛在心里大叫。
浓烟笼罩之处，正是黛之前眺望落日的地方。神田川对面、黛居住的神田区的方向，骏河台之丘一端附近，滚滚浓烟不断地从那里冒出，向四周扩散。
高地上被浓烟吞没的大圣堂，那里有——
（他还在那里……！）
发色如赤焰的少年在老旧的长廊上安睡的样子，瞬间闯入黛的眼底。
等意识到的时候，黛已经全力跑了出去。
警铃在街道上空不断呼叫，黛踩着木屐拼命奔跑，穿过西方町，经过顺天堂医院，到达神田川上的御茶之水桥。
桥上混乱不堪。围观火情的人们把大街挤得水泄不通，不用力分开人群就寸步难行。浓烟冲天而起，夜空变成了浑浊的白色。浓烟下熊熊火焰虽然明亮，建筑物的轮廓却已经消失在火舌中。
正在这时——
樱花？！花吹雪！
不知从哪里传来欢呼声和口哨声。
似乎是被大街上的嘈杂声影响，一阵强风吹过人们头顶，将神田川沿岸的樱花花瓣卷到空中。花瓣宛如浪头的飞沫般盘旋在高空，随后纷纷扬扬地向聚集在桥上的人群掉落下来。
火灾和吵闹是江户时代特有的景象。东京的人们最喜欢欣赏火灾时樱花的狂舞之姿，狂热的喝彩声和笑声，在焦急万分的黛周围此起彼伏。
（可恶！）
黛推开停在桥上看花的人强行前进，反复几次，总算过了桥，感觉腿都发软了。
“哇！”
“额……”
黛和前方的男人撞在一起，摔倒在地。
“你这家伙！开什么玩笑！荞麦面外卖都给掉地上了！”
黛抬头一看，撞倒他的男人叉开腿站在他面前，指着散落一地的荞麦和容器大声说道。
男人穿着工作服，皮肤黝黑，翘起的头发很有特点，身材和相扑选手一般魁梧，说话也十分粗鲁。虽然黛明白撞人是自己的错，但是现在停下来会误事，现在没有向对方真诚道歉的时间。
“对不起，我有急事。”
男人还没来得及说话，黛爬起来就向骏河台方向跑去。
“啊！等等，喂！你给我记着，哪天再给我碰上，我要揍扁你小子！”
把男人的怒吼甩在身后，黛心无旁骛地向前方跑去。
大口喘气到胸口发痛。因为平时送报总能在很短时间内完成，黛对自己的体力多少还有些自信。然而，在拥挤的人群里跑过一个个街区，前方的路仿佛永无尽头，让黛感到异常疲惫。
“切。”
黛扶着电杆松开木屐，脱掉双脚袜子，赤脚穿上木屐继续跑。把袜子抓在右手里的时候，黛眼角余光扫到一队穿着制服的消防员正向相同方向跑去，体力消耗殆尽的黛，一下子又有了力气。
TB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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